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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要把它碾成泥！”席玉麟气急败坏地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你妈的，就是这个梨把他消化道划出血了！梨很软吗？你觉得它很软吗？”

nbsp;nbsp;nbsp;nbsp;刘靖简直呆住了，被他往后推了几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nbsp;nbsp;nbsp;nbsp;王苏连忙把人拉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身体本来就很差了，是一直拖着在，我们都知道早晚会病危……”

nbsp;nbsp;nbsp;nbsp;他抓着王苏衣服的下摆跪下去，把头埋在她小腹处，连声说“对不起”，听声音似乎是哭了。席玉麟大步走到漱金的墙外，一边走，一边给了自己一耳光。走到医院后，过一会儿大家都来了，在手术室的门口呆滞地坐成一排，好像晾衣绳上的麻雀。

nbsp;nbsp;nbsp;nbsp;护士出来，下了一道病危通知书。

nbsp;nbsp;nbsp;nbsp;霍眉等漱金下了戏也赶过来，给一人带了一个馒头。她在寂静到窒息的氛围中觉得浑身不自在，便移步到走廊上抽烟；不久就看到席秉诚借口上厕所到了对面的走廊上，朝着栏杆外的天空磕了三个头。

nbsp;nbsp;nbsp;nbsp;半夜席芳心被推出来了，失血和黄疸使他看上去像截枯木；喉咙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异响，不知是被血呛着了，还是有痰咳不出。

nbsp;nbsp;nbsp;nbsp;绿眼睛的洋医生很和善，把席秉诚拉到隔间才说：“就这两天了。”

nbsp;nbsp;nbsp;nbsp;在席秉诚的要求下，止痛针继续打，腹水也继续抽，抽出来的水是褐色的，还带有不明絮状物。天亮时他让刘靖先把几个女人送回去了，席玉麟坐在旁边，一旦师父喉咙里咕噜作响，他就把手握式吸痰器的橡胶细口探进去。

nbsp;nbsp;nbsp;nbsp;“师父，”席秉诚把蘸了凉水的帕子按在他额头上，轻声说，“我们到成都了。别担心，这里的医生有办法。”

nbsp;nbsp;nbsp;nbsp;席芳心掀了掀眼皮示意自己听到了。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轻声哼唱起旦腔：“站在了船头观锦绣，千红万紫满神州。侍儿且把船桨扣，好让流水送行舟。青松翠竹绕云岫，泉水涓涓石上流。梅鹿衔花遍山走，猿猴戏耍在山丘。渔翁们手执钓竿江边走，樵子归途把歌讴。牧牛童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声音多雅秀。机杼声声出画楼，尘世繁华般般有，眼花缭乱喜心头，乐悠悠啊”

nbsp;nbsp;nbsp;nbsp;这间房的病人大多舍不得一碗茶钱，若非露台演出，几乎不听戏。此刻都觉得很新奇，听他唱完这一段，鼓掌的鼓掌，吹口哨的吹口哨，闹作一团。席芳心忽然抓住他的手，喃喃道：“对不起。”

nbsp;nbsp;nbsp;nbsp;竟然就成了席芳心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nbsp;nbsp;nbsp;nbsp;早上他无意识地喊了几声“爸”，中午彻底陷入昏迷，眼神无法聚焦，肢端也开始发紫。席秉诚跑回去让霍眉准备寿衣、寿木，他宁愿是自己离开，也希望师父能在这段时间里跟席玉麟讲上几句话。可是没有。到了晚上五点，艰难喘气的声音停了。席玉麟还以为是痰堵住了气管，连忙把他的头抬高，只见他吐出一口带血沫的黄水，彻底不再进气。

nbsp;nbsp;nbsp;nbsp;“大师兄！”席玉麟跳起来的时候把凳子都带翻了，“你快来！”

nbsp;nbsp;nbsp;nbsp;大师兄第一次不像大师兄，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刚张开嘴，两串眼泪就先滚了出来。

nbsp;nbsp;nbsp;nbsp;五个弟子都来了，若不是有霍眉在气定神闲地指挥你去净面、你去擦身，谁都反应不过来该去做什么。收拾好后，众人把棺材扛回漱金，停灵三天；漱金同时也停戏三天。

nbsp;nbsp;nbsp;nbsp;刘洪生到这个时候才得到通知，不是席芳心病了，而是席芳心死了。

nbsp;nbsp;nbsp;nbsp;他来的时候穿一身挺括的纯黑色中山装，拄手杖，居然显得不是很惊讶。霍眉怀疑他在单刀会那时就猜到了，一直等着，等着席芳心同意让人来叫他。

nbsp;nbsp;nbsp;nbsp;抚摸棺木良久后，他问席秉诚：“他说没说允许我看？”

nbsp;nbsp;nbsp;nbsp;席秉诚摇了摇头。

nbsp;nbsp;nbsp;nbsp;“好，不看。”他点了点头，“麻烦你把寿衣换下来，换成一件白色的旗袍，你知道是哪一件吧？我和师兄约好了的。”

nbsp;nbsp;nbsp;nbsp;还有约好了的另一件事：大家此刻才想起遗嘱这个问题，问起刘洪生，刘洪生说是立过的。他自己也立过。在1907年的6月3日，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三岁，约好谁先死，就把财产赠予另一方。

nbsp;nbsp;nbsp;nbsp;应该是个很美妙的晚上，两个年轻到不可思议的人，忽然就兴致勃勃地要立遗嘱。大概是一边写一边笑的，写完了，还要抢着对方的看。

nbsp;nbsp;nbsp;nbsp;存于世上这么多年，这是他们唯一与对方有关的法律文件。

nbsp;nbsp;nbsp;nbsp;漱金归给刘洪生，没人有意见，何况刘洪生继续赋予他们场地使用权。当初分流是两个师长之间的决定，徒弟们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此刻忍不住起了再合并的心思。席秉诚等着刘洪生提，可刘洪生没有提，也就作罢——总不能等师父一走，就立刻忤逆他的决定。靠他们几个师兄弟姐妹，又不是经营不下去了，且走且看吧。

nbsp;nbsp;nbsp;nbsp;哦，还有遗照——原先是请人画的，霍眉觉得挺好看，但毕竟是依照着席芳心此刻的面貌画的，徒弟们一致觉得差点意思。停灵的最后

nbsp;nbsp;nbsp;nbsp;一天，席秉诚算是翻出一份旧报纸，里面报道了席芳心和刘洪生赴京演出《白蛇传》的新闻，还刊登了一张宣传照。

nbsp;nbsp;nbsp;nbsp;照片里，两人都穿着西装。青年刘洪生的表情略显紧张，一手攥着帽子按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席芳心站在他的右侧，比他高出半个头，姿态很放松，对着镜头几乎是在欢笑。那双桃花眼含着天质自然的一点情，穿透模糊而多噪点的黑白照和几十年的光阴，让所有人都怔了片刻。

nbsp;nbsp;nbsp;nbsp;席秉诚让霍眉拿去照相馆里放大、打印，换掉了手绘的遗照。

nbsp;nbsp;nbsp;nbsp;霍眉总觉得在大堂放个漂亮到几乎眉目含情的席芳心是不是有点那个，再怎么说也是长辈，还有来来往往吊唁的宾客呢王苏笑道：“师父要是还在的话，肯定巴不得大家都来看这张照片。”

nbsp;nbsp;nbsp;nbsp;何况就没几个人来吊唁。除了张泰和、钟擎几个老友之外，只有看到戏楼外面挂了白绫进来凑热闹的路人，进来转一圈，看到灵堂中间那副放得巨大的照片，拿把瓜子，吹声口哨，表示这死人长得还挺好看。

nbsp;nbsp;nbsp;nbsp;众弟子对这种行为很宽容。

nbsp;nbsp;nbsp;nbsp;三天过后，棺材要抬到请道士选好的墓地下葬。路程很远，一般会请白事班子把沉重的棺木抬过去，他们没有请。刘洪生、席秉诚、刘靖、席玉麟和四个学生负责抬棺材，一帮女弟子排在后面，手持纸钱元宝，比白事班子排场还大些。

nbsp;nbsp;nbsp;nbsp;现在提倡新风尚，城里的白事已经极大的简化了，不得行跪拜礼，不得宴请宾客，不得用纸扎社火，并设立公墓，破除选风水等封建迷信活动。每样他们都没遵守。国民政府喊了口号，军阀却懒得管。他们这些当戏子的，低声下气一辈子了，死后总要风光操办一回吧？

nbsp;nbsp;nbsp;nbsp;两道的路人探头探脑，看是究竟是哪家搞出了如此大的仪仗。

nbsp;nbsp;nbsp;nbsp;霍眉跟在后面，手上什么都没拿。席玉麟本来说路太远了，不要她来，但席芳心待她不薄，想想还是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