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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马裕将两手撑在席玉麟肩头，结束了演讲：“……总之，漱金现在不缺武生，该让玉麟改回来才是。”

nbsp;nbsp;nbsp;nbsp;刘洪生叹道：“只是可惜这几年的功夫了，刚刚把习惯改过来。”

nbsp;nbsp;nbsp;nbsp;“他的身体受不得这么高的负荷了，旦角到底是轻松些。昨天我们试了试，若是演色空这样的角，他可以完全演下来！”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本来半推半就地被他骗

nbsp;nbsp;nbsp;nbsp;到这里，听二人谈了半天，自己也不舍起来，“我觉得师叔说得对。改行这么多年了，再改回去谈何容易”

nbsp;nbsp;nbsp;nbsp;“很容易。”刘靖也插嘴，“忘了师父平日里怎么说的？你天生就是扮女人的料哎哎哎别推我，这几年看你才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再说了，你要说这五年功夫白费了，怎么不说前五年白挨饿了？”

nbsp;nbsp;nbsp;nbsp;众人皆笑起来。他们这批徒弟刚好赶上新时代，女子也可以入梨园唱戏了——上一辈还全都是男子，导致整个戏班就只有他一个反串的男孩儿。那会儿他发育得快，眼看着在旦角堆里越来越突兀，席芳心下令将他的米饭、馒头全换成稀饭，一碗里半碗都是水；有油烟的菜也必须涮干净再吃。刘洪生犹不忍心，说现在正是男孩吃得多的时候席芳心倒是毫不留情，只知道他套上层层叠叠的戏服后，必须还有女儿的纤薄。

nbsp;nbsp;nbsp;nbsp;他十四岁就一百七十三公分了，后面再未长高。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知道刘靖在侧面提点什么：他不够高、不够壮，之前本就是在赶鸭子上架。刘靖是好心。他于是说：“好吧。”

nbsp;nbsp;nbsp;nbsp;刘洪生吁出一口气，“你自己的事便自己决定吧。只是不要操之过急，先休息着，不要总惦记着上台。师叔养你个三年五年，还养不起了？”

nbsp;nbsp;nbsp;nbsp;他们谢过刘洪生，一窝蜂似的将他推到后台。马裕摸出一根针，用白酒擦拭后，在油灯上烫了烫，高声说：“好了！现在是你重返女儿身最重要的一步——”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平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愈合多年的耳洞重新被针穿开，血珠渗出来。第一次扎耳洞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种隐喻？被侵入、流出血，女性的痛楚。那会儿他还太小，不清不楚地就接受了；现在他长大了，明明白白，还是接受了。

nbsp;nbsp;nbsp;nbsp;两片刚切开的白萝卜前后夹住伤口。按了一会儿，血止住了，遂用草杆堵住。

nbsp;nbsp;nbsp;nbsp;晚上霍眉回来，满脸戾气，张嘴就骂：“你那个师叔连热水房都派了人值班！老子以前偷摸着洗澡从没人管，现在不行了。他不需要洗澡？他从头顶着他妈胎盘满身羊水从逼里爬出来就没洗过——”

nbsp;nbsp;nbsp;nbsp;“练功房的热水瓶刚灌了，是满的；你再把洗衣服的盆拿过来，蘸着擦身子吧。”席玉麟说，“就在后台，我在外面给你守着。”

nbsp;nbsp;nbsp;nbsp;洗完澡出来，她不臭脸了，美滋滋地把盆中水往外一泼。

nbsp;nbsp;nbsp;nbsp;“哎呀，你穿耳洞了。”

nbsp;nbsp;nbsp;nbsp;“我明天就上台。”

nbsp;nbsp;nbsp;nbsp;“行不行啊？”

nbsp;nbsp;nbsp;nbsp;“怎么不行，很多简单的角色，光唱、走台步，用不到腰。”

nbsp;nbsp;nbsp;nbsp;“我明天来看。”

nbsp;nbsp;nbsp;nbsp;“不是有个洋鬼子给你找了份工作？”

nbsp;nbsp;nbsp;nbsp;霍眉翻了个白眼，“请了一天假。我要好好想想、做足功课，再去应对。”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都不知道前台侍应有什么好做功课的。最近霍眉早出晚归，他原来还知道她做短工，辛苦是辛苦，一个月能有五六块；后来不知怎么地，变成了酒店前台，大部分时间坐着就行了，工资却只有两块。不过霍眉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她不是不能吃苦的人。

nbsp;nbsp;nbsp;nbsp;这段光躺着休息的时间，他给她绣了一批鞋子，她没给钱，他也没要。此刻她一双双挑出来看，嘴里念念：“明天还得去看他们。这个给洋鬼子，这个给小洋鬼子”

nbsp;nbsp;nbsp;nbsp;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没那个吧？人家为什么要帮你找工作？”

nbsp;nbsp;nbsp;nbsp;女人在外面找工作难得很，很多人一看到女工作人员，默认这家店不正规。若不是有洋人帮忙，就是这份两块钱的工作，她也拿不到。

nbsp;nbsp;nbsp;nbsp;“哪能呢。我楚楚可怜，他大动恻隐，真心想要帮助我，恰好又有门路；我时不时去跟小鬼子玩，一举两得的事。这个绣得好看，”她举起来在灯下察看，“鸳鸯？这个给我。”

nbsp;nbsp;nbsp;nbsp;她想嫁人了。

nbsp;nbsp;nbsp;nbsp;第二天，第一出戏是别人戏班子的，第二出是他们的《三祭江》，席玉麟饰孙尚香。刘洪生撑在化妆桌边叮嘱：“实在不行，你唱完一祭江就撤，小肖一直准备着，可以唱后面两祭。”眼看着徒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也不多嘴了，背手踱了出去。

nbsp;nbsp;nbsp;nbsp;霍眉挤开马裕，要帮他勒头。因为孙尚香是戴孝形象，主要戴以蓝、白两色为主的水钻头面，莹光四射；鬓边戴绸缎扎的白花，顶花、耳挖子俱是鳞点闪闪。又取出一对沉重的流苏耳坠给他戴上，他夸张地咂嘴。

nbsp;nbsp;nbsp;nbsp;“你这耳垂还肿着。”

nbsp;nbsp;nbsp;nbsp;“你注意到了啊，还选这么重的？”

nbsp;nbsp;nbsp;nbsp;“这个颜色最配，亮闪闪的多好看。好了小寡妇。”

nbsp;nbsp;nbsp;nbsp;他起身将绣了菊花的对襟白帔穿上，像一片绢包住了一把柳，柔韧又纤细，已然完全看不出是个男人。

nbsp;nbsp;nbsp;nbsp;十二点，开锣。

nbsp;nbsp;nbsp;nbsp;底下的观众比往常都多，因为门口的牌子上写了“席玉麟”三个字，是自从有牌子开始都没见过的。但老观众都知道这么个人，好久没看见他了。

nbsp;nbsp;nbsp;nbsp;孙尚香扶着两杆幡出来，朝左走几步，凄凄然向前望；又朝右走几步，沉郁迤逦。两片细叶似的眉毛蹙起，极动情的样子，“好一似落花流水难回转，好一似失群独雁孤单单，好一似弹打鸳鸯两分散，好一似断线风筝任飘然……”

nbsp;nbsp;nbsp;nbsp;他绞着袖子拉向胸口，泫然欲泣。四十多分钟的独角戏唱下来，发挥相当稳定，毕竟孙尚香又不用翻跟头。下台时还得了个满堂彩，好几把彩头同时掷上来，他只听见了霍眉的那一枚硬币落地的巨响。台上台下，两个无血无肉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