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来人是一个澳门葡籍官员——当然,霍眉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反正是洋鬼子的长相,和乔太太叽里呱啦不知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吃金鱼饺,吃了半盘,乔太太瞥她一眼,总算切成了广东话,“真巧,何二太太也约我吃饭,你也约我谈生意,撞到一天了!我想,大家就干脆一起吃。”
nbsp;nbsp;nbsp;nbsp;霍眉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幸会。”
nbsp;nbsp;nbsp;nbsp;那瘦长脸、双鬓微白的葡萄牙人便握了握nbsp;nbsp;,用生涩的广东话道:“米格尔费雷拉。”
nbsp;nbsp;nbsp;nbsp;接下来的谈话就全是她听得懂的了,霍眉想起了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觉得不妙。她把这样机密的内容听进去,就相当于上了乔太太的贼船,今后想跑都跑不了。然而来都来了,只能默默地听。
nbsp;nbsp;nbsp;nbsp;“我的钨砂矿都是从广西走私的,就算凑不足三十吨,每月二十五吨也可以保证。利润就我四你六。”
nbsp;nbsp;nbsp;nbsp;费雷拉沉静道:“三七分。”
nbsp;nbsp;nbsp;nbsp;“我的先生啊!我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若让人知道了,要扣上个战时经济罪的帽子。”
nbsp;nbsp;nbsp;nbsp;费雷拉看了霍眉一眼,换用葡语说,乔太太依然坚持用广东话,一阵讨价还价后,霍眉被迫听懂了个大概。战况越来越严峻,乔先生的船往沿海城市靠近的时候,被日本人击沉了一辆,造成巨大损失。然而澳门作为葡萄牙殖民地保持中立,若能获得葡萄牙的庇护,日军不敢肆意妄为。
nbsp;nbsp;nbsp;nbsp;霍眉于是插嘴道:“乔先生的航运业务大多在海外吧,往内地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为了避险,不做也可以。倒是矿业,除了我们国家内地,其他地方再难找到这么丰富的资源了!百分之六十已经让利很多,何况剩余的也不是全归乔太太所有,沿路的海关不需要打点?青帮、三合会不需要打点?如此算来,是一桩亏本生意,我劝乔太太要么别做了。”
nbsp;nbsp;nbsp;nbsp;乔太太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往内地的生意还真不多,特许状不是必须的。”
nbsp;nbsp;nbsp;nbsp;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费雷拉丝毫不乱,慢慢道:“那么乔太太认为,从香港往海外的航线就一定安全?”
nbsp;nbsp;nbsp;nbsp;“哈哈,香港固若金汤。”
nbsp;nbsp;nbsp;nbsp;“战争的事,谁说得准。就这样吧,我不会再让利。”
nbsp;nbsp;nbsp;nbsp;“费雷拉先生,”霍眉立马叫住他,很新奇地询问,“那么,澳门比香港更安全?我还从来没去过。”
nbsp;nbsp;nbsp;nbsp;乔太太一看她进入状态了,立刻起身说里面太热,出去透透气。大约半个小时后,霍眉跟出来耳语道:“你36%,不能再多了。”
nbsp;nbsp;nbsp;nbsp;乔太太轻骂了一句,换好一副笑脸又揽着她回去;费雷拉看一眼这两个女人,表情没什么变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文件。一份是他和乔氏航运的合同,待乔太太用丈夫的印章盖了章,才签署第二份《葡属东方航运特许状》,允许乔氏的一艘小型货船悬葡萄牙国旗、漆基督骑士团标志。
nbsp;nbsp;nbsp;nbsp;正事谈完,自然要闲聊,然而费雷拉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插几句或者点点头;全程是霍眉和乔太太在讲。霍眉的脸在室内热得泛起红晕,嘴唇也涂得亮汪汪,倚在那绣有桃花的屏风边上笑,简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待费雷拉走了,桃花还红着,人面立刻就不红了,朝乔太太直翻白眼。
nbsp;nbsp;nbsp;nbsp;乔太太言出必行,拦了辆马车带她回家,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摩根要我交给你们家的。”
nbsp;nbsp;nbsp;nbsp;“什么?摩根知道你——”
nbsp;nbsp;nbsp;nbsp;“她当然知道。”乔太太不耐烦地一挥手,“别的地方赚黑钱也就罢了,我还不至于做人贩子,太低级。”
nbsp;nbsp;nbsp;nbsp;霍眉心里真不是滋味:摩根、曹通海、乔太太三个人串通好的!谁也没有危险,摩根既然是自愿的,大概不会被曹通海卖给谁当老婆、当女佣,是实实在在的私奔。她也是被愤怒冲昏头了,若要贩卖人口,干嘛不在码头边随便抓几个女工,却抓一个千金小姐?摩根这样的,自己整理书包都整理不明白,白送给人家做老婆、做佣人,对方都不要。
nbsp;nbsp;nbsp;nbsp;然而在乔太太面前,她不愿丢了脸面,只是阴沉着脸接过来,“我还是得把她抓回来,私奔也不行,家里人要急死了。”
nbsp;nbsp;nbsp;nbsp;她们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一人捧一个茶杯,缀了串珠的帷幔层层叠叠地围住二人,像茧。浓郁的熏香使人透不过来气,乔太太早就习惯了,冷笑一声:“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会来,横竖不是我亲女儿。演戏是可以,但你好像当真了。”
nbsp;nbsp;nbsp;nbsp;“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nbsp;nbsp;nbsp;nbsp;“好吧。他们去了南洋,我准备好船只,到时候会通知你。但是只能你一个人去,不能让人替,不能带佣人,‘蜘蛛’不能见人。你既然今日听了我们谈话,就要替我保守秘密。这封信可以给程蕙琴看,不要说是哪里来的。”
nbsp;nbsp;nbsp;nbsp;霍眉恨得牙痒痒,主要恨自己,觉得自己贱,一路上都在心中大骂程蕙琴,回了家又没忍住,第一时间把信给程蕙琴看。程蕙琴的表情简直像是沙漠中久行的人望见了海市蜃楼,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先怔怔地流出眼泪。
nbsp;nbsp;nbsp;nbsp;霍眉一看她这死出就烦,呵斥道:“快看!”
nbsp;nbsp;nbsp;nbsp;程蕙琴无心计较长幼尊卑了,忙不迭地拆信,展开来读。
nbsp;nbsp;nbsp;nbsp;爸、妈:
nbsp;nbsp;nbsp;nbsp;我决定离家出走,因为我有一个男朋友,而你们绝不会看上他。
nbsp;nbsp;nbsp;nbsp;我们已经谈了好久,感情稳定。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就在为新家做准备;他原是个不着调的,也在努力工作。现在我们有稳定居所,爸爸之前打给我的生活费还剩三四十万,他也能挣一点,生活完全没问题,请不要为我担心。
nbsp;nbsp;nbsp;nbsp;枕头边有个小盒子,是我准备送三堂姐的生日礼物,帮我送出去。首饰全归妈妈所有。将军给二妈。爸爸你什么都不缺,隔空给你一个飞吻,嘿嘿。照顾好奶奶。
nbsp;nbsp;nbsp;nbsp;这封信就这么短,摩根,因为确信家人的爱,并不稀得多写一点忏悔。反正事已至此了。私奔对有身份的小姐来说是巨大的丑闻,更会使何家蒙羞,然而程蕙琴只是把信按在胸口,像刚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抽气。知道女儿还活着、还平安、还自由,对她来说,已经再幸运不过。
nbsp;nbsp;nbsp;nbsp;霍眉在旁边站了会儿,然而程蕙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想不起来找她说话,讨了个没趣,就到窗边抽烟去了。烟灰掉在地摊上,烧出一个小洞。她又很心虚地换了个地方。
nbsp;nbsp;nbsp;nbsp;喝了一道茶后,程蕙琴终于找过来,问信是哪里来的。她连女主人的气度都不要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nbsp;nbsp;nbsp;nbsp;霍眉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还能找到她。”
nbsp;nbsp;nbsp;nbsp;“霍眉”
nbsp;nbsp;nbsp;nbsp;“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nbsp;nbsp;nbsp;nbsp;“啊?”
nbsp;nbsp;nbsp;nbsp;“我白给你找女儿?是我亲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