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霍仍未起身,只用额头抵着滚烫的地面。她向关圣帝君发誓,只要席玉麟能回来,就算只剩半条命、半截身子,她也养他一辈子。她能打工挣钱,她会照顾人,清贫困苦无所谓,她就栽这个人身上了,绝不见异思迁,再有钱的男人要带她走她也不干。
nbsp;nbsp;nbsp;nbsp;佛祖菩萨,关圣帝君,你们大仁大义,大慈大悲……我从前是个坏女人,然而已经改好了。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这一关,放我们过了吧。
nbsp;nbsp;nbsp;nbsp;第190章法事晚上洗澡时,她在……
nbsp;nbsp;nbsp;nbsp;晚上洗澡时,她在背上发现了一颗火蚁咬出的红点。茵茵帮她把脓水挤出来,又用胰子洗了洗。
nbsp;nbsp;nbsp;nbsp;“这种蚂蚁咬人很痛,你没发现吗?”
nbsp;nbsp;nbsp;nbsp;霍眉摇了摇头,缩到床上去,把脸埋进枕头。半夜丹丹仍然放歌,平常她也忍了,因为丹丹可怜;现在她觉得自己比丹丹可怜上一万倍,在比较中,她开始真情实感地恨她。幸运的婆娘。倘若三分哥出了事,丹丹也决不能体会到多少痛苦。
nbsp;nbsp;nbsp;nbsp;茵茵倒是睡得沉。
nbsp;nbsp;nbsp;nbsp;她轻轻开了衣柜,摸黑找出一件席玉麟的旧汗衫,材质好,厚实又亲肤。又爬上床,把脸埋在衣服里,嗅闻上面浓重的颜料味儿。
nbsp;nbsp;nbsp;nbsp;想抱在怀里,然而汗衫是很单薄的一件,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铺在身上。她几乎发了狂,翻出他的一大垛衣服,展开双臂抱了个满怀,把脸偎在里面。
nbsp;nbsp;nbsp;nbsp;茵茵其实醒了,但是不敢动弹,她觉得席太太快要疯了。
nbsp;nbsp;nbsp;nbsp;霍眉确实快疯了,但是不敢疯,她要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来管席玉麟呢?
nbsp;nbsp;nbsp;nbsp;她始终穿着可以随时出门的衣服,把钱都点了一遍,谁要她拿钱赎人她可以立刻拿出来,证件也全准备好。第二天报纸就登了金山号沉没的事故,没详细讲;哥老会已经行动起来了,学生团体也在帮忙印遇难者名单。
nbsp;nbsp;nbsp;nbsp;镜花家里来电话,还是那个女人,“去年不是颁了一版空袭伤亡救济条例吗?可以领两斗米,五百法币,你领到了吗?”
nbsp;nbsp;nbsp;nbsp;霍眉骂了一句,把电话挂了,怕这么没有营养的电话占了重要电话的线。且她的期盼恐怕要落空——只有在重庆市内伤亡的可以领救济。
nbsp;nbsp;nbsp;nbsp;第三天,申屠真打电话来说:“湖北有渔民捞了几个人上来。夏季江水湍急,人都冲到宜昌附近了,那边是日占区,官船没法过去,只能指望渔民。”
nbsp;nbsp;nbsp;nbsp;“申屠夫人!”霍眉双手攥着电话筒,猛地站起来,“渔民能有多上心呢?他们的小渔船能划多远?你行行好,想点办法……”
nbsp;nbsp;nbsp;nbsp;“我发了十万美元的悬赏出去。”
nbsp;nbsp;nbsp;nbsp;犹是当何二太太的时候,十万美元对她来说都是个大数目,霍眉心里震一震,知道这事儿做得靠谱。官船是不得已执行任务,渔民是舍命也要拿这个钱。
nbsp;nbsp;nbsp;nbsp;“他若获救了,你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nbsp;nbsp;nbsp;nbsp;“渔民的消息传得慢。还是保持电话畅通,有消息随时通知你。”
nbsp;nbsp;nbsp;nbsp;她这一句话,又把霍眉的理智吊了几天。这期间断断续续有很多照片寄到家里,每次拆信封,一颗心扑通乱跳,想看又不敢看。
nbsp;nbsp;nbsp;nbsp;照片里有衣物、手表、首饰、打火机等等随身物品,甚至还有残肢。没有他的。
nbsp;nbsp;nbsp;nbsp;霍眉忽然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再找到席玉麟的任何踪迹了。就像他没有任何线索地来一样,他会没有任何线索地去。静静悄悄的,像一条蛇滑进水里。
nbsp;nbsp;nbsp;nbsp;她站立不稳,渐渐地蹲下去,只用桌角抵着胸口,用物理上的疼痛压过心中的疼痛。
nbsp;nbsp;nbsp;nbsp;怎么这样对我?她恍惚地想,我不认。
nbsp;nbsp;nbsp;nbsp;此后仍与申屠真保持通话。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八月,连申屠真那边都丧失希望了。申屠真道:“他若活着,怎么着都会找人给你发封信。此外的可能就是昏迷着,到了特别封闭的地方,被人抓住,失了忆……”
nbsp;nbsp;nbsp;nbsp;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下去,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
nbsp;nbsp;nbsp;nbsp;八月一日,镜花从医院里回了家,特地上门拜访她。他没受什么伤,只是落水后灌了一肚子脏水,肺部感染。那副骄矜傲慢的神情完全不见了,脸色发青,精神委顿,直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nbsp;nbsp;nbsp;nbsp;茵茵忙着倒茶,霍眉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还穿着睡裙,不懂礼数似的,就在那儿呆坐着。
nbsp;nbsp;nbsp;nbsp;“我们二十三个人里,已经有十五个回来了。”他低声说,“炸弹扔下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我们在甲板上。然后船身开始倾斜,他说他得到底舱去找院长……按理说,没有直接炸伤他,应该是没问题的啊。后面我也落水了,大夏天,水里也不至于失温,我游一会儿漂一会儿,还是能靠岸。我想,他可能是带着院长,以及他、他身上毛病挺多的,可能水里泡久了……”
nbsp;nbsp;nbsp;nbsp;霍眉一张脸青灰平板,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就茫然地向外望。
nbsp;nbsp;nbsp;nbsp;“我的错。”镜花轻声道,“我应该跟他一起下去。”
nbsp;nbsp;nbsp;nbsp;自始至终,霍眉没跟他说一句话。他也不好意思久坐,在沙发垫子下悄悄留了一千法币,默然走了。
nbsp;nbsp;nbsp;nbsp;什么意思?她想,还没确定人死了呢,你也来说晦气话。
nbsp;nbsp;nbsp;nbsp;她带着钱又去了迎圣堂一趟,因为捐的不少,出了个五爷跟她说话。那五爷和李五爷风格不同,老气横秋、叽叽歪歪的,舌头粘糊,说半天才叫人听懂:“……你有心意,啊,你是贤妻,我们不收你的钱,你是妻子中的典范。但这个事我们也不能保证活能见人死能见尸吧?长江那么深、那么长。”
nbsp;nbsp;nbsp;nbsp;敷衍的话,搪塞的话,推脱的话,她真是听够了。霍眉麻木地站起来,也不道谢,直直往外走,浑身汗黏黏的。
nbsp;nbsp;nbsp;nbsp;最后她坐车到了双桂堂门口,因为是周末,很多夫妻出双入对地来。堂口坐了一排大爷大妈,一边互相唠嗑,一边招人到跟前要算命。
nbsp;nbsp;nbsp;nbsp;霍眉在那儿站了会儿,没有人挥手叫她去,她就往里走了。走到香客招待处,那和尚还很时尚地戴了副眼睛,头也不抬,“取名一百,法事三百。”
nbsp;nbsp;nbsp;nbsp;她直着胳膊把凳子拉开,自己坐下,磕磕巴巴就开始讲事情经过。霍眉一向说话伶俐,这回像话也不会说了,颠来倒去地讲,才讲了一半,那和尚听到要点,便立刻道:“没有尸身,横死的,要加钱,你这情况要加到一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