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正围着他喋喋不休念叨着些什么的人骤然一息,视线不太愉快地落到门口,眸中含着几分讥诮,就连歌舞都停了下来。
满室荒唐间,门口站立如松柏的少年冷冰冰地像一尊精致漂亮的雪人。
半晌,盛扶泽轻啧一声,掷了酒杯:“诸位大人见谅,我得送这菩萨回家了,不然他向太傅告个状,孤明儿又得去跪勤政殿。”
众人不免扫兴,看门口那少年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敌意。
可有那脾气不好的官员几杯花酒下肚,起身想要出言讽刺,一个“柯”字音刚出来,皇城里最是和善从容的三皇子眸光轻飘飘睇过来一瞬,他霎时就哑了声,莫名觉着浑身上下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可再一转身,盛扶泽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又浑然不似做假,走到柯鸿雪身边,居高临下地瞟他一眼,言语佻薄:“还在这站着做什么,要我背你?”
活脱脱一副烦不胜烦、迫于无奈才跟人走的样子。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这风月场,经行过金粉河,楼上若有似无的视线才终于全部做了罢。
虞京繁华,刚过上元佳节,夜间寒气未消,却有精致繁华的花灯一盏盏点亮清泠的夜。
人潮拥挤间,在风月楼上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盛扶泽随意抬手,解开体温捂了一路的大氅,低下头细心地系在柯鸿雪颈间。
雪人还是不笑,似有些生闷气。
盛扶泽到底比他大一岁,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稍稍比柯鸿雪要高半个头,系好领结后从善如流地往下一趴,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在看,一只手勾着他肩膀,脑袋则占据了另一边肩头,浑身上下气质一瞬疏懒,放松极了,含着几丝酒意在他耳边小声唤:“阿雪,就说让你不要来了……”
语句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小声埋怨,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混在一起竟似在撒娇,方才那些讥诮也好、讽刺也罢,霎那间变成庙会台上匠人手里演的皮影戏,一句也当不得真。
“朝中现在乱得厉害,我说了好多遍不想跟长兄争,他们还是不消停,母妃也……”盛扶泽说着眸光暗了暗,没有继续。
宴席上似耗了太多精力,他几乎将整个人都挂在了柯鸿雪身上,声音贴着耳廓,堪堪只够两个人听见,再多一点力气都没了。说话间一缕清淡的桂花酒香溢散出来,萦绕在两人身边,似要将这夜华下路过的春风都搅入酣畅醉梦乡。
盛扶泽停顿了一会儿,道:“总之你不要来这找我,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跑过来算什么,到时候被太傅罚了怎么办?而且那些人全都满肚子坏水,你不要跟他们结交,他们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三殿下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不好意思,反倒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拧着柯鸿雪的耳朵叮嘱他以后再不许来了。
可他说了许久,柯鸿雪一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盛扶泽心里兀地慌了慌。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了扯小雪人衣袖,小小声唤:“阿雪……”
也不知是姿态做的太谦卑,还是语调里那丝丝缕缕的央求意思藏也没藏,柯鸿雪终于回过头,问:“喝了多少?”
声音冷淡极了,小小年纪就跟柯太傅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又冷又凶,哪儿有半点幼时可爱的样子。
盛扶泽心里忍不住腹诽,嘴上却还是乖乖地答:“二三两而已。”
柯鸿雪侧眸凝视,盛扶泽心里咯噔一下,给自己打补丁:“三四两……”
柯鸿雪盯着他,视线一寸寸扫过他酒后微红的眼尾,耳边些许红晕,颈侧突起的筋,轻轻点了点头:“四两半。”
盛扶泽一愣,悚然大惊,却也不慌,啧啧称奇:“阿雪你好厉害,我怎么一次也骗不过你呀?你这本事不去入仕可真糟蹋了,你去大理寺吧,保准大虞再无贪官污吏!”
柯鸿雪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盛扶泽便勾着他脖子,一边随口说些不着调的话打着岔,一边有意无意地哄着人。又走过一条街,瞧见街尾拄着稻草卖糖葫芦的摊贩,盛扶泽面色一喜,直拍着柯鸿雪说:“阿雪阿雪,我想吃糖葫芦,要两串!哦不……三串,带一串回去给七弟。”
说着却又不动弹,柯鸿雪跟他对视几眼,也不动。
于是雀跃的人立马换了副神情,可怜巴巴地说:“阿雪,你知道的,我月例银子就那点儿,早用完了。好阿雪,漂亮阿雪,救济我一次吧。”
柯鸿雪耳根微红,半晌才憋出一句:“没钱还去喝花酒!”
盛扶泽笑嘻嘻地拿过柯鸿雪扔过来的钱袋子:“没办法呀,马上就入朝了,总得跟他们打好关系嘛。”
他一边装模作样地挑了三串最大的糖葫芦,一边回过头问:“对了阿雪,你真的不打算科举吗?”
柯鸿雪点头,闷声回:“不打算。”
“啊……好可惜。”盛扶泽念了一句,转瞬却又挂了上来,嬉皮笑脸地求:“宫门落锁了,阿雪行行好,再收留我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