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船票是十二月十六日中午的。早上无事,席玉麟难得睡了懒觉,然后爬起来洗脸梳头,还往脸上敷了一层薄粉,提亮暗沉不均的肤色,遮住淡红色的烫伤瘢痕。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昨天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又被摊在客厅的沙发上。
nbsp;nbsp;nbsp;nbsp;他这几年里跑遍了大江南北,对整理行李箱一事已经娴熟到随性。当时装好了,事后不必检查,一般也不会有遗漏;衣服不叠,强塞进去,也总装得下。
nbsp;nbsp;nbsp;nbsp;然而霍眉正坐在箱边,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过了她的手,在膝头叠成个平整的小方块,仔细铺回去,顺便检查他带了些什么。
nbsp;nbsp;nbsp;nbsp;全部整理好后,行李箱腾出了不少空间,她思索片刻,道:“袜子多带两双吧,要是下了雨,打湿了,洗完也干不了。”说着,就抬头看他。他正倚在卫生间的门边,也正静静地凝视她,表情好似一个孩子在苦寒的雪夜里,隔着窗玻璃、打量室内灯火辉煌的圣诞巨树。
nbsp;nbsp;nbsp;nbsp;他往人家窗子里看过很多次了,幸运的是,这回看的是自家窗子。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没说什么,回房拿了两双袜子。霍眉又往里添了一件雨衣、一个装了三粒感冒药的纸包、一沓膏药贴,又问:“身上有多少现金?”
nbsp;nbsp;nbsp;nbsp;“三百多吧,够了。”
nbsp;nbsp;nbsp;nbsp;他提着行李箱去公交车站,霍眉披上袄子跟上来,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密不透风地将她堵住,“别送啦,外面冷。”
nbsp;nbsp;nbsp;nbsp;其实到车站也没几步路。霍眉半张脸埋在大红围巾里,刚想开口,被他捧住脸吻了一下。
nbsp;nbsp;nbsp;nbsp;他一走,霍眉就成了过去自己觉得最可笑的女人:坐在家里想老公。
nbsp;nbsp;nbsp;nbsp;平日里本就没什么事,由于每天都维护一下清洁,家里长期处于干净的状态,不用费心。饭菜呢,一个人本也吃不了多少,中午做一顿,晚上热一热可以接着吃。
nbsp;nbsp;nbsp;nbsp;清闲到不行,她就把自己花枝招展地打扮一番,出门去跟人打麻将、摆龙门阵,认识了许多太太。这些太太可不是乔太太、白太太那样的人家了,跟她处于同一阶层,普通人家的太太而已。一到下午三点,买菜的买菜,做饭的做饭,接孩子的接孩子,哄然散了。
nbsp;nbsp;nbsp;nbsp;没人陪她玩,她只好回家,翻一翻借来的书。图书馆很小,书的种类也少,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nbsp;nbsp;nbsp;nbsp;唉,打牌赢了钱,都没人可说。
nbsp;nbsp;nbsp;nbsp;一周后,邮递员在外面喊“信来了”的时候,她以跑警报的速度跑出去取。掂在手上,很厚一封,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nbsp;nbsp;nbsp;nbsp;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撬开封口,怕损害里头的任意一张纸。
nbsp;nbsp;nbsp;nbsp;眉:
nbsp;nbsp;nbsp;nbsp;上海有全国最大的书店,我跟店员说你喜欢看侦探、志怪类的小说,她就把我带到一个分区,分区里的书名我抄下下面了。你看中哪本,红笔画圈,寄到最后附的
nbsp;nbsp;nbsp;nbsp;书店地址去,到时候他们会把书寄到家里来。我等不到你的信,信到上海的时候,我就回家了。
nbsp;nbsp;nbsp;nbsp;其后附了十张纸,密密麻麻抄着书名,抄了快两千本。字迹一开始还算规整,后面越来越乱,显然是要抄崩溃了。
nbsp;nbsp;nbsp;nbsp;她看了两行,没看进去,只是把被墨迹浸酥胀的纸页捧在怀里笑。
nbsp;nbsp;nbsp;nbsp;难得去一次上海这种超级大都市,他不跟同事出去喝酒、不上街玩、不见世面,却在书店里待一整天,抄了上万字的书名。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是凌晨两点多回的家。蹑手蹑脚近了客厅,灯还亮着,为他留的。卧室的门倒是关了,霍眉想必已经睡下。他又有点想去看她一眼,又怕把人吵醒,思量片刻,还是蜷在沙发上,打算小憩几个钟头。
nbsp;nbsp;nbsp;nbsp;一关灯,啪的一声,就把她招来了。
nbsp;nbsp;nbsp;nbsp;霍眉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只穿了睡衣,一路过来就一路哆嗦;他张开皮衣两襟把她裹进来。这衣服就是好看,外面是黑亮亮的皮革,里面缝了一层兔毛,价格不菲,但不怎么保暖。霍眉仍是哆嗦,也没说什么,只仰头看他,“这么晚回?明天还上班吗?”
nbsp;nbsp;nbsp;nbsp;“上,多请一天假多扣五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霍眉就拿着信封钻进被子里,一张张数,数出了两百五十六。他跟到床边,因为穿着外裤,没坐上去,又递了个涂成圣诞树的塔香给她,“我去的时候,上海人也在过圣诞节,好像很流行把这个当礼物。”
nbsp;nbsp;nbsp;nbsp;她接过香,“花里胡哨的,这香点燃了,上面的颜料也烧起来,多有害!尽花冤枉钱。”
nbsp;nbsp;nbsp;nbsp;“没几个钱。我到外面去睡了。”
nbsp;nbsp;nbsp;nbsp;“你到外面睡什么?”
nbsp;nbsp;nbsp;nbsp;“不想洗澡,困死了。”
nbsp;nbsp;nbsp;nbsp;霍眉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沉痛地拍了拍床铺,“上来吧。”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一点也不跟她客气,脱掉衣服钻进来,倒头就睡。身上不舒服,倒也没睡着,隐隐约约感觉到六点了,就爬起来上班,路上买了三个热腾腾的包子,两个是自己的,一个给席鹤洲。
nbsp;nbsp;nbsp;nbsp;自从收了个徒弟,感觉像当了爹一样,席玉麟也确实到了想当爹的年龄。但是霍眉都没提出要跟他睡觉,更没提过孩子的事,他也不好主动说,顺其自然吧。所以对于这席鹤洲,就格外上心,真有一种“为之计深远”的心态。
nbsp;nbsp;nbsp;nbsp;席香阁塞给他的徒弟肯定不是乱塞的,因为偏爱他,给他的徒弟也天分好。席鹤洲除了自身气质稍贼眉鼠眼一点,其实嗓子、身段都是一等一的,不比镜花门下那四朵花差,席玉麟每天都要说十几遍“别人家的徒弟怎么就行”“你看看别人家徒弟”,顺便把从席芳心那里学来的一套酷吏办法全招呼上去。
nbsp;nbsp;nbsp;nbsp;时至今日,他才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席芳心。
nbsp;nbsp;nbsp;nbsp;孩子,这个职业真不光彩,可你再没别的路走了。想要不受欺侮,就往高处飞。
nbsp;nbsp;nbsp;nbsp;收个徒弟,就让本也不闲的他更忙了。早上,教徒弟之余还要自己练功;下午有戏演戏,没戏集中排练;晚上继续集中排练,兼有隔三差五的应酬。更别提为了彩头、私人邀请等额外收入,他把武旦和刀马旦的戏份全部捞回来了——就这几个舞刀弄枪的最有利于打出名气。
nbsp;nbsp;nbsp;nbsp;所以虽然市院的工资是五百七十五,加上杂七杂八的收入,他每月能拿一千给霍眉。
nbsp;nbsp;nbsp;nbsp;所有同事都明显感觉到了他陡然昂扬的赚钱意志,康小冬忍不住问:“你沾上大烟了?赌博了?”
nbsp;nbsp;nbsp;nbsp;席玉麟这时才说:“结婚了。”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