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霍眉实在不能甘心在当了多年何二太太后再做回一个一无所有的单身妇人。
nbsp;nbsp;nbsp;nbsp;回香港,大概只是处境艰
nbsp;nbsp;nbsp;nbsp;难了些,然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性命还是无虞的。她还是得先回一趟香港,然后慢慢地把资产转移走。
nbsp;nbsp;nbsp;nbsp;行程过半后,她找上费雷拉,“这艘船去了香港后,直接回澳门吗?”
nbsp;nbsp;nbsp;nbsp;“还会去一趟广州湾,法国租界。政府在那里设了一条秘密交通线,护送难民去桂林、重庆。”
nbsp;nbsp;nbsp;nbsp;霍眉一时间没弄明白,“船上不就我们和水手吗?”
nbsp;nbsp;nbsp;nbsp;“把你送到香港后,乔太太会运一批难民去内陆。她从八号开始就在秘密地这么做了。”费雷拉用手按了按十字架,“这个女人虽然贪婪,倒还算有良心。富人被日本人重点关注,不能动,她就只运普通人,船票三十一张。”
nbsp;nbsp;nbsp;nbsp;从商人的角度来看,霍眉觉得乔太太是在给自己上保险栓。哪天走私被政府抓住了,还可以说自己运难民有功,将功抵罪。不过可能也有一丁点良心吧。
nbsp;nbsp;nbsp;nbsp;“我也广州湾下。”
nbsp;nbsp;nbsp;nbsp;“不回去了?”
nbsp;nbsp;nbsp;nbsp;“不是时候。另外,我想托你办件事……船会在香港停留多久?”
nbsp;nbsp;nbsp;nbsp;“一个晚上,七八个小时。”
nbsp;nbsp;nbsp;nbsp;“可以去一趟何公馆吗?让何太太把家中情况写信告诉我。”
nbsp;nbsp;nbsp;nbsp;费雷拉顿了顿,最终还是点点头。
nbsp;nbsp;nbsp;nbsp;这个人情欠大了。然而之前是为了找摩根,现在是为了帮何家,霍眉真觉得自己倒霉。
nbsp;nbsp;nbsp;nbsp;到达香港后,霍眉一颗心总是惴惴的,也不敢往舷窗外望,溜达到货舱里蹲着,四周只有海浪的声音。不一会儿,水手抬着木箱子进来了,每个箱子都装着一个人。从外面搬进来时静悄悄的;箱子一落地,盖子就被从内推开。难民们大口喘着气,瞪着惊惶的眼睛四处张望。
nbsp;nbsp;nbsp;nbsp;躲进来的人多了,货舱里就嘈杂了,母亲唤儿女,哥哥唤弟弟,呼朋引伴,抱在一起发出劫后余生的抽泣声。
nbsp;nbsp;nbsp;nbsp;霍眉这时候就又觉得自己很孤独,一屁股坐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膝盖。
nbsp;nbsp;nbsp;nbsp;天亮前,船发动了。
nbsp;nbsp;nbsp;nbsp;她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腿脚。费雷拉也在这时走下来,将信交给她。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就不拆信,只揣进包里。
nbsp;nbsp;nbsp;nbsp;两人终于在广州湾分了手。
nbsp;nbsp;nbsp;nbsp;霍眉找了间茶馆坐进去,迫不及待开始读信。大概因为时间紧、心理压力大、旁边还有个骷髅似的洋鬼子盯着,这封信写的语无伦次,字迹飘飞。
nbsp;nbsp;nbsp;nbsp;概括来说,家中发生的几件事:第一,老太太因病去世,刚下葬。第二,何炳翀从美国回来后,被日本人带走了。不仅是他,做军火、医药、科技产业的几名富商都被带走了,说是作为港商代表开个欢迎会,结果一周都没回来。第三,日本人收缴了所有港币、兑换成他们自己下发的军票,以后就是唯一合法货币。
nbsp;nbsp;nbsp;nbsp;脑海中轰然一声,她立刻将茶杯放回桌上,还是无法避免半盏茶水被抖了出来。
nbsp;nbsp;nbsp;nbsp;完了!
nbsp;nbsp;nbsp;nbsp;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就兑成了日本人的一纸空文。
nbsp;nbsp;nbsp;nbsp;痛感锥心刺骨,她一手紧扶着桌子边缘,一手捂着胸口,慢慢地滑到桌子底下去,大张着嘴呼吸。眼前先是黑的,视觉在十几秒后才恢复,然而还是很模糊,蒙着一层泪水。
nbsp;nbsp;nbsp;nbsp;这么一来,她至少损失六十多万港币……好在她请了詹纳斯来理财,有部分黄金储备。黄金被锁在地下室里,仍是世界硬通货。不知道时风有没有黄金储备?时风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
nbsp;nbsp;nbsp;nbsp;完了,完了,她急得简直想一边蹦一边嚎啕大哭,然而还有担子压在肩上,让她蹦不起来。
nbsp;nbsp;nbsp;nbsp;何炳翀这些富商大概被软禁了。日本人觊觎他们的产业,财产能搜刮走,公司、人才、资本还在那里,只要他们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还能源源不断地创造新财富。然而日本人也没在明面上撕破脸。或许通过政府施压,还有回转的余地?天无绝人之路。没把办法用尽,她不能认输。
nbsp;nbsp;nbsp;nbsp;那封又看了一遍,她要确认没遗漏任何信息。在最后,程蕙琴格外分出一段来写摩根,倘若摩根跟那个姓曹的真如她所说过得不错,别让她回香港!别让她回香港!别让她回香港!一连三个感叹号,似乎想震动霍眉的情绪;然而霍眉已经没力气了,被她震了三下,毫无感想。草草又扫了几眼,把信撕碎扔进油灯里。
nbsp;nbsp;nbsp;nbsp;在茶小二的指引下,霍眉到达了难民救助站,心领神会地贿赂了负责人。其他难民就在一边干瞪着眼,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从一艘船上下来的,她能挤上卡车,他们就要无限地排队。
nbsp;nbsp;nbsp;nbsp;这一路,就让她回忆起贫穷的生活了。
nbsp;nbsp;nbsp;nbsp;从广州湾乘卡车到桂林,从桂林乘马车到衡阳,从衡阳乘火车到株洲,从株洲乘船经武汉抵达重庆。穿着布衣布裤,不断地换乘、步行、风餐露宿,没干净衣物更换,没地方洗澡,没有卫生纸用。好在第三个孩子掉了后,她三个月才来一次癸水,量也不大,不然这个时候来了,她真要崩溃。
nbsp;nbsp;nbsp;nbsp;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胸贴着脊背,膝盖抵小腿,臭烘烘、乱糟糟地挤在车板上,说着广东话,我个仔嘅鞋挤掉了!赶车的是个湖南人,听不懂,你在港么子咯?这些在岛上生活了半辈子的人就唉声叹气,仰望内陆的天空,两岸三地,风月同天。
nbsp;nbsp;nbsp;nbsp;天经常呈现出一种灾难性的苍黄色,硝烟久久难散,偶尔还能看到几架飞机。枪炮声不绝于耳,大家经常睡着睡着,被忽然交火的声音惊醒。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都荒了,没有人,没有庄稼,没有生灵。
nbsp;nbsp;nbsp;nbsp;有时碰到乞讨、逃难的队伍,大家还能苦中作乐地挥一挥手,又是一通各地方言的鸡同鸭讲。你家哪儿的?我没带水嘞。我有三个哥哥,全上战场了。天气不错,大太阳!
nbsp;nbsp;nbsp;nbsp;霍眉站在最角落,面朝外,一路在脑中打演讲稿。头发在风中飘飞,脚在鞋里流血。痛觉渐渐地模糊了思维,逻辑褪去后,感性、浓墨重彩的思绪就漫上来了,辛老师真没白教她。
nbsp;nbsp;nbsp;nbsp;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nbsp;nbsp;nbsp;nbsp;到重庆后,她找了个小招待所,烧了一壶水擦身子、洗头发。钱包里的钱还有多的,都是美金,然而她不用,这身朴素的衣裤正好。第二天一早,就以这副朴素妇人的模样找到市政府门口,就地一跪,开始哭。